冯自由
当年国民党中有一位年轻的“元老”,此人叫冯自由。
最近大陆再版的《革命逸史》三册,就出自他的手笔;另外还有几部重要的历史著述,如《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》、《华侨革命开国史》、《华侨革命组织史话》、《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》等,对清末民初以来革命党人暨国民党的“史事”有翔实记述,一直被认为是国民党正统的“革命史家”,“党中每有关于党史及调查革命同志履历,必向他咨询,故老同志们给他的徽号为‘革命通’,顾名思义,可以知道他对于党史的精熟,同时也可以证明他在党内的资望了”。不过,冯自由又非一般意义上的“史家”,他系记者出身,又是当年革命亲历者,所见、所闻、所述,或所评,均有出处与立场,盟友章太炎尝谓“阿私之见少矣”,是对他比较中肯的评价。
冯自由1882年出生在日本横滨,原名懋龙,字建华。之所以改名“自由”,是因为不满康有为对“自由”二字的反感。1899年,冯懋龙就读东京高等大同学校,梁启超初为校长,“康有为当时虽不在日本,事事都要干涉箝制,他不满梁启超的作法,迫使梁启超到檀香山,高等大同学校校务改派麦孟华代理。麦孟华对康有为唯命是听,他告诉学生:康先生对清议报上的言论,很不满意,梁启超先生的《饮冰室自由书》也表示不可再提‘自由’两字!‘独立’两字,也不可用,今后大家就用‘自立’两字代表罢……”冯懋龙听后十分激愤,“当即起身冲到黑板前,写下一行大字:冯懋龙即日起改名为‘自由’”,并说“看谁敢侵犯我的自由”。
这一年,冯自由十八岁,对他个人来说,这种“激愤”并不奇怪。早在四年前,即十四岁那年,就在孙文的鼓动之下,写下盟书加入了“兴中会”,成为革命党人中最年轻的“同志”;1905年同盟会在日本成立,冯自由也是最早的加入者之一,人称“革命童子”。从清末至民国初年,革命党人与立宪派人士在许多重大问题上水火不能容,既有现实利益的冲突,也有私人恩怨,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政治理念上的“革命还是立宪”。冯自由虽在日本长大,却自小熟读《三国演义》之类,孙文在横滨第一次见到他,发现这个在日本出生的中国孩子“年少志大”,对他灌输“革命思想”。孙文不愧为革命党中一流的“鼓动家”,即兴把“兴中会”比作汉朝的刘备和诸葛亮,满清政府便成了曹操、司马懿,他们之所以发动革命欲驱逐满人,如同孔明六出祁山一样……正值兴中会横滨分会成立,冯自由父亲冯镜如被推为分会会长。在饭桌上,孙文一再劝说冯镜如让“令郎”也加入,从此兴中会有了这一对父子兵。惟志学年纪,就加入造反行列,未免太早了一点。
十四岁的冯自由对孙文的“革命”无限向往,不满乡贤康有为的“保守”,这种激愤不令人感到奇怪。这一年秋天,他与同学郑贯一、冯斯乐共同创办《开智录》杂志,鼓吹自由平等学说,郑贯一、冯斯乐二人亦仿效冯自由的做法,前者改名为“自立”,后者改名为“自强”,以示对“革命”的一种信心,故被同学们称为“三自”;《开智录》之后,冯自由与沈翔云、泰力山等人合办《国民报》,又与李自重、王宠惠等粤籍留学生发起“广东独立协会”,仍是一名在校的学生。
光绪二十八年(1902)之后,冯自由先后担任香港中国日报、美洲大同日报、檀香山新报、新加坡图南日报等革命宣传机关之驻日记者,他对文字有特殊的兴趣,有论者认为冯自由“最适宜担当编辑及撰述任务,自由亦早有编撰革命史之抱负”。其间,与张继、蒋方震等人发起组织“青年会”,“以民族主义为宗旨,以破坏主义为目的”,还介绍一位大同校友“苏子谷”加入,此人就是日后在文学上享有声名的苏曼殊,当时是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生,“曼殊至为乐从,是为曼殊与革命团体发生关系之开始”。
弱冠之年的冯自由对清廷不满、入盟革命党,除受党人的鼓动之外,祖父冯展杨当年在老家南海(今改名佛山)因结交“红头贼”(即太平军)陈金刚等人,被官府逮捕系狱,庚死牢中,迫使其父愤然出走日本,这也是导致他投身革命党的原因之一。因此,不论是将自己的横滨寓所提供出来作为“革命党各方交通线之枢纽”(冯自语),还是日后为黄花冈一役在加拿大积极筹措经费,皆“革命意识”之必然。
民前六年(1906)8月,香港《中国日报》首度进行改组,其原因有三,一是担任发行业务的“文裕堂”营业不振,宣告破产;二是股东李纪堂在经济上出现了问题,资金短绌;三是报社与康党在香港之讼案中处于劣势,随时面临被拍卖以偿讼费的困境。冯自由为挽救报纸,乃洵请岳丈出资五千元,并预先向“文裕堂”购取香港中国日报发行权,终使香港中国日报暂脱险境,“新股东遂推举冯任社长,兼总编辑,一涤年来之晦气,重新赋予中国日报以新面貌”,并将报社迁至上环德辅道301号,这是香港《中国日报》第四次迁址。
冯自由继陈少白主持香港中国日报,不久被推为同盟会香港分会会长,这一年,才二十五岁。某些史料披露,当时香港分会会员两千人之多,正是冯自由开拓“革命事业”最为活跃的几年。也正因为如此,由于“动静较大”,引起港府方面的不安,“警方多次传问调查,劝他自动离境”。冯自由主持下的香港中国日报社,已非仅仅革命党的宣传机关,除正常报务外,“尚得顾及党务、军务的进行”,这也是当年孙文指示陈少白创办《中国日报》的重要构想,不排除暴力手段。民前五年(1907),党人刘思复拟赴广州谋炸李准(广东水师提督),在报社四楼制造炸弹,未料发生爆炸,其左手五指全废,报社俨然成了“革命军之兵工厂矣”。
民前二年(1910),冯自由不得已离开香港,前往加拿大,留下妻子李自平独居港岛,以照应来往的革命党人。据其子冯成仁回忆:母亲李自平婚后亦加入同盟会,黄花冈起事所用红旗乃她亲手绘制,并来往于香港、广州之间,为党人运送子弹、炸药和其他武器,可见也是一位对“革命”终生不渝的人。与许多革命党人一样,冯自由在加拿大加入洪门的“致公堂”,并成为会党中高级干部“草鞋”(将军)。辛亥三月黄花冈之役前,香港南方支部为筹款一事大费周折,冯自由正在主持《大汉日报》笔政,与《日新报》进行论战,为帮助孙文、胡汉民等人再次起事,奔走多时,筹得七万美金,占此次募款总数的一半,“冯先生费尽脑汁,除了发起侨界捐款外,并且说服侨领们将洪门会所或押、或卖地变换现金,始得达成任务”。
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,民国肇始,孙文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,冯自由作为“旅美华侨革命总代表”,被委任为总统府机要秘书,得以重用。旋即,孙文迫于形势,很快让位于袁世凯。袁氏改任冯氏为临时稽勋局局长(1912年5月7日第181号令),实际上,是一个闲差,在职十五个月,主要工作是收集各地革命人士的事迹,分别稽核褒奖。也正因为这个工作,冯自由可以接触到大量的历史文献或史料。当二次革命发动时,冯自由以“发还各省复查”为由,预先将稽勋局所收集到的革命党人事迹档案,全部运到上海,“托亲信妥慎保藏”,说起来,是为防止“袁世凯利用这批资料搜捕革命人士”,但也是为他日后撰写历史著述储备第一手资料。因此,冯氏历史之著述,除某些意识形态之成分,基本上与史实相距不远,有相当的参考价值。
冯自由在政治上书生意气,守正不阿,廉洁自持,“严于善恶、是非、忠奸之辩”。民国五年,他当选国会的华侨区参议员,在选举议长时,有人出大笔钱款幕后贿选,冯自由不仅拒绝受贿,还在选票上大书“三千元”字样,登上议坛,当场将选票撕毁,撒掷台下。次日,报纸以《冯自由天女散花》为题,报导这件快人快事。可到了民国十四年,即1925年,发生一件事,让这位“革命童子”始料不及,被国民党中央开除了党籍。此事源于前一年,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,进行改组,孙文提出联俄容共案,冯自由、方瑞麟、黄季陆等“海外代表”力持反对,在提案通过后,还发表激烈言论予以抨击。孙文大怒,会议闭幕后,把冯自由等人召去狠狠教训一番,并谓:“我们有我们的外交政策,你们反对联俄容共,若依俄国人的做法,你们应该被关起来!”于此,冯自由开始遭到国民党左翼人士的谴责和排挤,一气之下,离开广东,去了上海。第二年,孙文北京病故,在政治上失去这把保护伞,冯氏立即被开除了党籍,“使这位热心革命大业,奋斗了三十年的党中元老,十分痛心”。
无奈之下,冯自由改营实业,转往东北开垦,至九一八事件发生,才回到上海。1933年,孙文的独子孙科当选立法院长,冯出任立法委员,党籍才得以恢复。其间,冯自由应聘友人开设的“新新百货公司”任总经理,利用业余时间把早年保存下来的史料,编著成《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》。这本革命史在当年出版只有上、中两册,从结构和内容上讲,必定还要有下册。据著名文献学家、台大教授杨家骆回忆,当年他曾经亲口问过冯自由,为何不继续出版下册?冯对他坦言:下册现在还不方便刊印。个中原因,以冯自由当时的处境,不言自明。《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》下册迄今未见刊行,十分可惜。
虽然当上立法委员,冯自由在国民党内部已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。台湾“国史馆”馆长黄季陆认为:以冯自由的政治立场,他是第一位因反共而被牺牲的,“我们在西山会议中,都没有把他纳入,当时一般人觉得他沾不得,这是很不应该的心理,实在令冯先生受了极大的委屈”。1943年,冯自由从澳门经广州来到重庆,被“边缘化”的滋味使他越发不安。一天,对友人杨家骆抱怨说:国史馆都不请我去做事。杨家骆宽慰他:国史馆委员都是由国民政府委员兼任的,你不是国府委员,如何能请你?冯自由向杨家骆透露,说这两天蒋介石就要召见他。这次见蒋,冯直截了当提出希望能进国史馆做点事,并说国史馆委员若一定要兼“国府委员”的话,自己也愿意参加国民政府。蒋介石总算给他一个面子,“未出数日,果然公文送到”,冯毕竟是公认的“革命史家”。不过,这个“国府委员”只当了九十多天,旋被改聘为“国策顾问”。
一个十四岁就跟着革命党夺江山的“党中元老”,在政治上的这番遭遇与起伏,“无不使其深受打击,痛心疾首”。1949年上海被攻占之后,冯自由迁至香港,撰写史事文章,多刊于《大风》杂志。1951年8月,蒋介石邀其前往台湾定居,在政治上却更加边缘化,平日只与少数几位老友如吴敬恒、于右任、李煜瀛、张知本、马俊超、杨家骆等人交往,写点文章或诗,以度余生;后轻度中风,行动不便,与人交往更少。1958年4月6日,冯自由在台北逝世,享年七十七岁。冯成仁对父亲的评价是“个性刚直,对事情一旦决定,坚持到底,说话更是要讲什么便说什么,一无顾忌”,如此性格的人,难怪当年会与孙文闹翻,只是未被关起来,或为万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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